肋骨今天也被打断了

凶猛恶毒/非典型咩厨/魔戢锤基光切/拆逆滚开

【君王】吴钩断马不知处

@九歌大流氓 


「邪天御武天外降临,为着不明原因疯狂开杀,二十一日几乎灭绝西武林,直到罗喉与他的同伴出现……」

许多年后君曼睩从她的养父公孙夺锋处听到的传说,拥有这样的开头。


罗喉的第一个梦境,在天都落成的那夜悄然降临。

他见到在满天繁星下绽放得无比灿烂的槐花,密密匝匝,如同枝头积雪。有人徘徊在葡萄架下,脚步一声一声,无端地叩在罗喉心上。

那人逐渐近了,使罗喉看清他的面容——一张威严与俊美结合得恰到好处的少年面孔。

他一抬眼,凛凛寒光朝罗喉射来。

“你是谁?”

他与罗喉几乎同时发问。

罗喉猛然惊醒,眼前一片昏暗,唯一的光来自窗前的一小片月色。他恍惚了一瞬,才想起这是在他的天都,他的寝室。

他起身去给自己倒水,手指挨着壶身时才发现上头早就落了一层灰。他整日在外忙碌,又不习惯使唤仆从,便导致此刻连杯凉水也喝不上。

无奈之下,他只好叩响了君凤卿的房门。

君凤卿屋里的灯还亮着,听到叩门声时他搁下了笔,见是罗喉来到,便将他迎进房中,奉上一杯香茗。

“凤卿,你在写什么?”罗喉捧起茶盏,目光下落到桌上的宣纸。

君凤卿笑了笑,道自己在为天都制定规章。他没有告诉罗喉,收笔之时便是他离去之日。

“大哥深夜造访,所为何事?”君凤卿换了个话题,问起罗喉的来意,“不会只是为了向我讨一杯茶吧。”

罗喉将杯中的茶水饮尽了,语调缓慢地说起他不知所谓的梦境。

“我做了一个梦……”


罗喉的第二个梦境,于君凤卿离去的当夜不期而至。

他在黑暗中听到陌生的声音。

“王下落不明,眼下人心不稳,更有佛狱大军在婆罗堑外蠢蠢欲动,为碎岛计,还请殿下早登大位。”

是谁在说话?

“太宫之言,我心中有数。”此话一出,罗喉的眼前忽然一片光明。他再度看见那个蓝袍的少年,比之上次似乎要成熟了一点。

被称为太宫的中年男人向他一拱手:“那就请殿下好生思虑,臣先告退。”

于是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罗喉与他。少年站在王座前,将手贴在轮廓生硬的扶手上反复摩挲。他重复这个动作很久,像是纠结万分,但最终还是落座。

“父王,非我篡逆,实为碎岛,是为碎岛计……”

他低声喃喃着这一句,听上去是在说服自己。

罗喉离得远,起初听不到他的声音,只望见他双唇翕动,待到走得近些,听清了字句,却不期撞上一双蓝如瀚海的眼睛。

“你究竟是谁。”

罗喉再度惊醒,距离他上次梦到此人已过去数月。傍晚时分他送别了君凤卿,现下想要找人谈心却是不能了。

牛头猪面的仆从擎着一盏灯入内,他头脑粗笨,常常不记得敲门,罗喉也不与他计较,毕竟虚蟜对他忠心耿耿,其余小事无足挂齿。

虚蟜见罗喉已醒,将灯搁在桌上,便为他倒水,“武君醒了,武君喝水。”

他不会煮茶,只会烧水,其实罗喉也不爱喝茶,只是君凤卿偏爱,他便也迁就了。这样风雅之物于他好似牛嚼牡丹,他倒更愿意喝水,解渴足够,何须品味所谓苦涩甘甜。

“虚蟜,你下去吧。”罗喉摆摆手,示意虚蟜离开。而后一个人坐在灯烛下,就着水,回想刚才的梦境。

梦中那人是谁呢?我为何又梦到了他?究竟是梦,还是我真正去到了他的面前呢?

罗喉想着一个又一个得不到解答的问题,一时间觉得自己饮下的还是茶,回味复杂。


第三个梦境紧随而来,睁目时,罗喉再度为那般璀璨的星河赞叹。星河下伫立着一男一女两尊蒙眼的巨像,一者带笑,一者庄严,长发蜿蜒而下,融入石桥之中。

衣着不同的两方人马便在石像脚下激战,无数的鲜血染红了地面,快要溅到罗喉的脚面上来。

那个人呢?

几乎是他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,远方倏来一道光芒。

“太初之杀,戢武;混沌之戮,弥兵。”

那人头戴着宝石装饰的华美王冠,挟着风雷之势,如流星一般砸落在战场中央,迫使两方士兵分开来。

“王来了!是王来了!”一些兵士欣喜地叫嚷起来。

“咒世主,”他将身转过,面对着敌方领头之人,“现在退兵,吾既往不咎,否则,休怪我手下无情。”

被称作咒世主之人阴恻恻地笑:“黄口小儿,杀戮碎岛已无雅狄王庇护,你当我火宅佛狱这么好打发吗?”

罗喉观他两手空空,无刀也无剑,以一个武者的习惯,开始思考他要如何退敌。却见对方只是将手一抬,霎时间天降大雪。

“废天地,裂生灵,神毁歇宁清——苍穹俱废!”

他念动口诀,掌势便含有万钧雷霆,与从天而降的冰柱一同袭向敌方。

咒世主措手不及,佛狱兵士亦受重创,仓皇之下只得匆匆撤军。而他自始至终都只是站在那里,脚步没有移动半分。

杀戮碎岛的臣民们仰望着他,以一种罗喉再熟悉不过的眼神——在他斩杀了魔神邪天御武之后,他们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,那些眼神里盈满了钦佩、爱戴、仰慕和崇敬,像他们仰望山川、仰望日月、仰望神明。

“自今日始,吾之王号,便为戢武。”山川、日月和神明如此说道。

人们便朝着他的背影跪倒,山呼一声高过一声。

“拜见戢武王!拜见戢武王!拜见戢武王!”

罗喉看着他发上的落雪渐渐地化了,卷发与冠饰都在长风里飘摇,只有那一双眼睛熠熠生辉,亮过满天繁星。

直到战后与臣子们展开会议,戢武都没有发现罗喉的存在,也许是他这次格外小心,生怕再被突兀地逐出梦境。朝会结束后,罗喉脚步轻缓地跟随着戢武回到了他的寝宫。

他承认,他对这个年轻的、临危受命且表现绝佳的君主产生了兴趣,换句话说,他开始觉得戢武同他是一类人。今日的胜利固然有对方轻敌之故,但那一掌所含的功力也是不可小觑的,以他这样的年少,来日成就不可估量。他甚至想要向戢武讨教如何治理国家,毕竟他也算半路出家,不比王公贵族生来就是干这行的。可惜隔着一层雾里看花的梦境,不能当面把酒言欢,堪为平生憾事。

罗喉胡乱地想着,脚下已随着戢武踏入了内室。

戢武将王冠取下,又褪下长袍,掬起一捧清水净面,再抬头时竟显露出一张姣好红颜。

“啊!”罗喉一时惊讶出声。

平静秋水立即凝作霜刀,杀气从七尺开外袭向罗喉:“又是你!”

罗喉意料之中地在他天都的卧榻上醒转,与前两次不同的是,这次他的心跳得很快。一室寂静里,他几乎能听到心跳如擂鼓。

是被抓现行的惊慌?还是发觉戢武女儿身的错愕?又或是……

他说不清楚,他暂时也不愿去想。


接下来的几个梦境,俱是戢武治理碎岛的手段,与臣子们商讨政务选贤举能,厉兵秣马严守边境,与相邻两境订下和平条约,便如她的王号一样,战火兵戈在她手中止息,整个碎岛欣欣向荣,每个人提起戢武,都要赞一句贤君圣王。

而罗喉则在暗处偷师,将从戢武身上学到的全数应用到他的天都上。他有时不免会看着戢武出神,他闯荡西武林这些年,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,温良端方的大家闺秀有,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女亦有,没有一个引起过他的兴趣。

二弟在世时曾经打趣他,说大哥对女人没兴趣,对男人也没兴趣,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,以后只有给众兄弟随份子的份,没机会赚回去。

罗喉站在桌案旁,近距离凝视着戢武批阅奏章的侧脸,无端想到二弟的这句话,不自觉地提起了唇角。戢武作男人打扮时,其实也能看出些微本貌的轮廓,这些细节在旁人看来顶多夸一句俊秀,落在罗喉眼里却别有一番意味。

就像是他和戢武共享的秘密,罗喉这样觉得,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,他竟然为此欢欣。

自上次“偷窥”被发现之后,罗喉愈发谨慎,生怕再被抓个现行,每次都悄悄地来悄悄地走,不敢惊动戢武。梦醒后又生出一种“我堂堂武君罗喉竟然心虚得像个小贼”的懊恼。这些心情混杂在一起就像未熟的野果那样酸涩,偏偏他又不能与外人道哉,无眠的长夜里他便常常登上天都的塔楼,寄望夜风能把繁杂的心绪通通带走。耳边时不时传来金属相击的铿锵之声,那是被他悬在天都之巅以扬声威的邪天御武的盔甲,由不属苦境的特殊材质铸成,多年过去也没有朽烂,在月色下仍然光亮如新。


寒来暑往,便是十数春秋过去。罗喉仍然时不时梦见戢武,但这些梦境的间隔毫无规律,有时连续数日,有时相隔数年,罗喉并不知道自己哪一晚入眠时能够得到想要的结果,他只知道一件事。

他对戢武已不仅仅是感兴趣那么简单。

爱上一个人需要多久?或许只需一眼,或许耗上半生。于罗喉,就在他一次又一次望向戢武的目光里。

他亦派人循着梦中的线索去探查所谓四魌界,所谓杀戮碎岛,那个名为戢武的人是否确有其人,亦或只是他于槐根下一场大梦,梦中一切皆为虚妄。

下属带回的消息可以说是一无所获,无人知晓有关四魌界的任何事,这意味着罗喉追逐的是镜花水月吗?也不尽然。

罗喉的心中逐渐升起一片阴云,他隐约有一个猜想,但他不想也不愿去验证。


「天都十五年春三月,义军攻入天都,夺走邪天御武尸体。」

君曼睩撰写《天都兴亡录》时,将这句话作为罗喉生平的转折点。罗喉走进房中,恍然觉得回到自己初次梦醒后的那个深夜,君凤卿挑灯写下《天都制典》,为他沏好一杯热茶。

“你在做什么?”他问。

君曼睩将未完成的书稿递来请他过目:“我想记载真正的历史。”

于是罗喉垂目,读到纸上字字锥心。


天都也是曾有烂漫春光眷顾的,阳春三月,满城繁花齐齐盛放,各色交错着迷去游人观花的眼。

便是在这样的好时节,罗喉梦到了不合时宜的血色。

该怎么形容它的残忍?那时候的罗喉还无法感同身受,只觉得触目惊心。

因一场意外之战暴露了女子身份的戢武,被视她如神祇的臣民抛弃了。他们指责她愚弄世人,怪罪她玷污王树,曾经声声圣王,如今句句贱女。

只因为她是女人,就要否定她过往的功绩吗?

只因为她是女人,就要将她的一切彻底抹杀吗?

只因为她是女人,就不配立足于天地之间吗?

他们不再奉她为王,连「戢武」这个名号也一并剥夺。

他们过分吝啬,什么也不愿留给她。

她唯一的妹妹替她赴死,赠予她活下去的机会,和支撑她活下去的满心仇恨。

罗喉觉得自己像是站在台下看戏的过客,台上戏一幕幕在他眼前变换,他屡屡想要握住她徒劳伸出的手,想要擦去她长流不止的泪,但她是戏中人,他是戏外客,他抓不住,救不得。

她只能自救。

于是她在伤愈之后杀尽了碎岛的男人,身上的伤口能够长好,心上的伤口却越裂越大,她拼命地用杀戮去填补缺口,也只是杯水车薪。

罗喉看着她,看她褪下破朽的长袍,看她洗净染血的脸庞。她行过被血液浸透的土地,看也不去看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。

她走得极慢,像是每前行一步都要耗尽全力,罗喉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她,来到整个杀戮碎岛的最高处,也是她降生到此的地方——祭天台顶,王树之下。

杀戮碎岛没有日月,只有头顶永恒不变的星光。她在树下枯坐着,罗喉亦陪她坐着,无从判断过去了多久。

直到远方一片金光大盛,有遥远的声音从天际传来。

“昔碎岛之主戢武王,为一己私怨屠戮生灵,四魌震荡,吾等三境共议,必不容此滔天罪业,令尔速速束手就擒,听候诗意天城发落。”

这声音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,冷酷得好似天神降下的审判。

罗喉听到她笑了起来,起初是嘲讽的轻笑,接着愈发放声,猖狂大笑。

“我经年励精图治,宵衣旰食,却遭反叛,彼时诗意天城不闻不问,我拨乱反正,诛灭叛徒,诗意天城却要我引颈就戮,这便是上天界之裁决吗?杀戮碎岛已无戢武王,便从今时今日,我与四魌再无瓜葛。”

她一面说着,一面起身,取出碎岛王脉代代相传的战甲与兵器。

她披上白甲,戴上战盔,手握或天长戟,以面具掩容。她将杀戮碎岛仅存的女性留在故土,自己则登上了名为玄舸的庞然巨舰,向着星河彼端航行而去,不再回首。

“吾名邪天御武,吾生来只为杀戮,不为其他。”


这是罗喉最长的一个梦,他醒时天光已明,抬手却摸到满额的汗。

后背传来湿冷粘腻的触感,罗喉却顾不得那么多,他三步作两步夺门而出,直往天都最底层的地宫而去。

邪天御武的尸体被他存放在此,除了当年剖心取血,他没有再动过分毫,连覆在邪天御武脸上的面具也没有取下过。而今邪天御武就躺在那里,等待他亲手揭开早已写定的真相。

罗喉一步一步上前,便如梦中戢武那般,足下似有千钧重负,寸步难行。他终于摸到那副冰冷的面具,只要抬手将它取下,就能验证。

他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,无比恳切地希望他梦中一切都是虚假,他宁可爱上一个梦幻泡影。然而面具揭落,将他渺茫的希望击得粉碎。

有什么比爱上一个死去的幽灵更加痛苦的?

爱上一个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幽灵。

那张令罗喉魂牵梦萦的脸,安详地睡在他目光之下,沉静、平淡,看上去没有一丝怨恨。

罗喉放开了面具,伸指想要擦去她脸上的血泪,然而泪迹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干涸,他来得太晚,已经来不及了。

他颓然跌坐在棺边,而面具在地上无声地嘲笑他,看他无言堕下英雄泪,一寸相思一寸灰。


“历史的真相,早就被写定了。”许多年后的罗喉把这句话作为对君曼睩的回答。

少女并没有听懂,他明白这一点,便不再说什么。


武君罗喉离开天都,前往拜访曾指点他斩杀邪天御武的旧人天舞神司。

天舞神司这些年来始终居住在银河渡星,足不出户,罗喉感念他指点之恩,对他一向多加照拂。一别多年,他仍旧如二十年前一般年轻,罗喉却难以避免地染上俗世的风霜,看上去已不如当年意气风发。

仆从将罗喉迎入庭院内,天舞神司沏好了茶,于廊下候他,似乎早知他今日会来。

罗喉落座,将面具置于桌上,问道:“先生识得此物吗?”

天舞神司瞥他一眼,不紧不慢地吹了吹手中热茶:“此乃邪天御武的面具,无人比武君更清楚此事了吧。”

“在此之前呢?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在她成为邪天御武之前,”罗喉的手指叩在桌上,一声一声,像他鼓动的心跳,“她的名号,先生记得吗?”

天舞神司垂下眼帘,凝视着杯盏中碧绿的茶汤:“武君何故有此一问?”

罗喉便将目光上移,最终停留在天舞神司那张无表情的面上:“邪天御武天外降临,无人知晓她的来历,唯有你知晓如何克制她的力量,教我如何将她斩杀,她的过去,我不信你一无所知。”

“都是些木已成舟的旧事了,武君何苦非要一探究竟。”

“我要知晓。”

“武君如今威名赫赫,天都的光芒照耀八方,那些事与你没有半分干系,何必追问。”

“我要知晓。”

“就算你知晓了,也什么都改变不了,徒增烦恼,即便如此你也想知道?”

“我要知晓。”

“罢了,罢了,”天舞神司连连摇头,认输一般地长出一口气,将手中余茶倾倒在地,“痴儿竟执念至此……”

“先生,”罗喉无比诚挚地看着他,一如多年前他立志为西武林除害,请求天舞神司助他一臂时的眼神,“请先生告诉我。”

天舞神司将桌上面具执起,指腹扫过上头繁复花纹,沉默了片刻,像是在思考从何说起。

“她最初的名字,叫做槐生淇奥……”


罗喉怀揣着那副面具,行在回天都的路上,天舞神司一字一句道来,竟同他的梦境丝毫不差。

槐生淇奥,槐生淇奥,在成为邪天御武之前,在成为圣王戢武之前,她的名字,槐生淇奥,他永远不会有机会呼唤的名字。

他边走边想,远远地看见天都烽烟一片。罗喉当下心头一凛,破日狂风起,扫平城外兵戈。

下属开门迎他入城,罗喉登上大殿,听人将他离城后叛军攻入天都之事一一道来。

他说,天都之巅的战袍失窃,邪天御武的遗体也一并被抢走了。

罗喉闻言又惊又怒,也不顾满殿臣工,疾步赶往停放遗体的地宫。等待他的却是空空如也的石台,不久前还长眠于此的槐生淇奥已不知去向。

罗喉的脑中回荡着那句“遗体为叛军夺走”,名为理智的那根弦瞬间崩断,一股灼热的怒气支配了他的思考,他回到大殿,狂风自四面八方闯入殿中,刮得灯烛摇摇欲坠,殿中诸人几乎站立不稳。

“杀,”他咬着牙,从齿缝间挤出不容抗拒的诏令,“今日入城叛军,杀无赦!”


「四月初,罗喉大破义军,尸体遗失,无法寻回。罗喉心绪渐趋暴躁,左右无敢轻犯。」

天都巧匠为他打造了一件闇法之袍,罗喉整日里穿着法袍,将本属于邪天御武的面具戴在脸上,不再以真面目示人。

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,如今旁人更加无从揣测他的心情,只有面具下一双赤色的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审视着苍生。

武君的怒火并未平息,它长久地燃烧在罗喉的心中。被尽心庇护的人民无情背叛,夺去最重要的东西,他如今明白了那时槐生淇奥的痛楚,但不期他的感同身受会来得如此之快。

整个天都笼罩在阴云之下,山雨欲来,没人知道罗喉的刀尖下一刻会指向何方。

罗喉前所未有地怀念起君凤卿,怀念起兄弟尚在身边时打马观花走江湖的岁月,那时他们会共饮一坛乡村野店的劣酒,在篝火边高谈阔论,说起未来,闪着光亮的、鲜花着锦的未来。

没有肆虐西武林的邪天御武,没有牺牲十万人的血云天柱,只有满天的星光,照在罗喉的身上,也照在槐生淇奥的身上。

那样的日子遥远得像是上辈子,他已经多年没有君凤卿的消息,这个世上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在承受孤独。

然而命运并没有因他是孤身一人就轻易放过,他像是踩着槐生淇奥的脚印,被迫步上她的后尘。背叛接踵而来,就像他在梦中见过的大厦倾塌,他也成了被推倒后的断壁残垣。

他带着仍然忠于他的部下离开他一手建立的天都,无耻窃贼在城中庆祝污秽的胜利,罗喉只把这些留在身后。虚蟜跟在他身边,他还是那副粗笨的样子,看向罗喉的眼神一如既往崇敬。

我还是比她幸运。罗喉想,我还有他们,她那时却一无所有。

后来的年月里,他不再梦到槐生淇奥,或者说邪天御武。他在忍受了五年的自我放逐后重返天都,曾经保护人民的计都刀指向了人民。

「一日万屠,积血成湖」,这是后世对他所作所为的形容。

他同槐生淇奥一样,无法忍受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指控,在人们将他兄弟的姓名从史书上抹去、将罗喉污名成为牺牲无辜成就自己霸业的奸邪之后,他再度放开了遏制怒火的缰绳,任由它熊熊烧起,烧尽一切。

罗喉站在塔楼之上,冷眼看着下属将堆积的尸首推入西海,澄澈的湖水被染成一片血红,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没能恢复原样。

他将过往连同天都一起抛弃在此,新的天都拔地而起,新的罗喉被人称作比肩邪天御武的暴君。没人再能走进他的心,看到它千疮百孔的模样,直到他的第一次死亡。


很多年后罗喉才知晓当初杀死他的影神刀,便是由邪天御武的脊骨铸成,她的双眼化作妙毗之玉,同影神刀一起夺去了他的性命。然而他的复生,又是因为当年饮下的一滴邪天御武的心血。

罗喉很难形容那一刻他的心情,他本以为在他死去的漫长岁月里,他的心应当也化成了某种石头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,为什么此时又滚烫地疼痛起来了呢?

他还是喜欢一个人站在塔楼上吹夜风,月亮还是当年的月亮,万古不变,罗喉也还是罗喉,只是风中不再有盔甲的敲击声。

他失去她很久了,又或者从未拥有过。


罗喉应刀无极之邀前往赴战佛业双身的前夜,最后一个梦境姗姗来迟。

他已经很久不曾梦到槐生淇奥,久到他早已忘却她的面容。

但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,他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天。

罗喉看到了千年之前的自己,那个威风凛凛,手握长刀斩杀邪天御武的,一腔热血的罗喉。而邪天御武站在山谷彼端,鲜血流过戟尖,滴落在尘土中。

他被困在年轻的身躯中,一举一动都无法控制。他眼看着自己跃过万丈深谷,迎向邪天御武刺来的长戟。

他比谁都清楚结果。

计都刀自邪天御武前胸贯入,由后心而出。她以戟撑地,一手扶住了厚重的刀身,罗喉握着她的肩头,看上去像是一个未完成的拥抱。

罗喉清楚地看到面具后她湛蓝的双眼,她无比认真地端详着自己。

久到像是过去了一辈子,她忽然发出一声极尽嘲弄的轻笑。

“原来如此,原来是你……”

她的眼中霎时流出猩红的怨恨,浓稠厚重得像是毒汁。

罗喉一瞬间如遭雷击,他记得这句话。

邪天御武生平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,他当年不明所以,没过多久就抛在脑后,而今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他耳边炸响,振聋发聩。

他并不是梦到了她的过去,而是真真切切地回到了她的过去,参与了她的全部人生。可他无法同她有任何交流,他只能做一个旁观者。

但她不知道他的无可奈何,她只当他袖手旁观了她的一切苦难,最后再以救世主的姿态,将满身尘灰的她斩于刀下。

她怎么肯呢?她怎么甘心呢?她誓要罗喉为他的冷血付出最沉痛的代价。于是怨恨在这一瞬间倾泻而出,化作绵长的诅咒,在某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,将罗喉的意识带往了她的过去。


罗喉在黑暗中独坐着,摸到安放在枕边的面具。他捧着面具与它对望,像千年前与邪天御武对望,像梦中与槐生淇奥对望。

狂风将木窗吹开,重重撞在墙上,满室帐幔飞扬,君曼睩起身关窗,听见风里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。

她回到桌前继续提笔,正写到罗喉之死的篇章,笔尖的墨滴无端端坠在纸上,把字句模糊成一片脏污。


罗喉在葬龙壁再度见到了她。

或者说,她的一部分。

影神刀向他的颈后斩下,罗喉回头,望见森然白甲。

刀无极将她的骨握在手中,她的双眼冷冷旁观他的结局。

也好,如果这是你的愿望。

罗喉仰首长笑起来,忽而头颅冲天飞起,热血泼洒在雕镂着邪天御武的石壁上。

武君罗喉的故事,邪天御武的故事,就结束在这里。


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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